第3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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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九安道聲“得嘞”,忙承辦掌印的差遣去了。
不過要是換做一個月前, 掌印是絕不會這麼晚還惦記回去的。如今是家裏不空著, 不空著就有奔頭兒,像他們這號人, 淨身入了宮,等于是把老家那些人和事,都斷絕了個幹淨。就算將來風光無兩, 也不會有衣錦還鄉的念頭, 畢竟做了太監, 斷子絕孫了, 回去也是招人背後笑話。寧願在紫禁城裏爬,也不稀圖老家人場面上叫你一聲“爺”。但話又兩說,遠離了故土, 要是有人投奔你, 那心裏自然是喜歡的, 畢竟都是血肉之軀, 誰還沒點兒七情六欲呢。在這京城裏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,時候長了也覺得孤單。
秦九安上神武門外頭傳令, 讓今兒當值的曾鯨吩咐人套車,曾鯨問:“這麼晚了, 老祖宗還出宮家去吶?”
秦九安對插著袖子,吸了吸鼻子,“可不。不瞞您說,我也想有個妹妹。”
招來曾鯨一個含糊的笑。
所以說老祖宗對王娘娘提不起興致, 那也是應當的,到底跟過男人懷過孩子,再年輕也缺了點兒意思,老祖宗那麼幹淨人兒,不願意蹚那趟渾水。還是家裏頭好啊,妹妹進宮不礙,不進宮在家養著也不賴,橫豎怎麼都行,換了他,他也愛摸著黑回家去。
他們這兒預備停當,回身看,人也從順貞門上出來了。秦九安和曾鯨帶著底下當差的快步上前接應,擡高了臂膀攙扶梁遇上車。車裏人坐定了,淡聲道:“多盯著點兒,火燭尤其要小心,大年下的,大家圖個平安。”
秦九安和曾鯨呵腰道是,站在西北風裏,目送馬車去遠。
好在冰盞胡同離得近,出了宮門不消一刻就到了。門房上值夜的小太監見有車進了胡同口,忙大聲喊掌事的。曹甸生一向睡得晚,聽了招呼便從圍房裏出來,站在檻外迎接。車到了臺階前,駕車的錦衣衛打起車轎簾子,他忙上前把人攙下來,問:“督主這會子回來,在宮裏進過沒有?要沒有,小的這就叫人預備?!?br />
梁遇說不必,“早用過了。姑娘呢?睡下了麼?”
曹甸生道:“才剛還在問,該給蟈蟈喂葷的還是喂素的,料著沒睡下呢。我這就打發人通傳姑娘一聲去,今早上姑娘起了個大早,原想送您出門的,可惜沒能趕上,倒懊惱了好半晌?!?br />
這麼說來還算是個有心的丫頭,梁遇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別人想象的那麼嚴苛,至少胸中塊壘因曹甸生的回稟,已經緩解了大半。
他解開領上領扣,曹甸生忙替他揭下了鶴氅,他整了整衣冠道:“不必興師動衆的,我過去瞧一眼就是了?!?br />
曹甸生道是,不免感慨自家人沒有隔夜仇。督主對待外人可沒有那份好耐性兒,也只有大姑娘,能讓他一再退讓包涵。
曹甸生挑著燈籠在前頭照道兒,過了跨院回稟:“還有一樁事兒沒報督主呢,今兒廣東看守珠池的官員進京來,給督主敬獻了兩盒今年産的珍珠。小的瞧成色,比往年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,還有個頭,個個有大拇哥的指甲蓋大小。”
梁遇哦了聲,“平江珠池、雷州府樂民珠池、永安所楊梅珠池,還有廉州青嬰珠池,那可都是咱們大鄴盛産珍珠的好地方。平時連年上報,采珠費用大大超出珍珠所得,咱家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們,如今倒自己送上門來了。那些珍珠且擱著吧,等過完了年,我再送到皇上跟前去。”他偏過頭,牽唇笑了笑,“那麼大塊兒肥肉,與其填了別人的胃口,不如咱們自己吃進嘴裏。底下那些小子們,一個個瞪著眼珠子瞧外埠,也讓他們腥腥嘴,不為過嘛。”
曹甸生意會了,笑著說是,“督主的話句句在理,那些看守珠池的官員確實忒貪了些兒,既伸手問朝廷要銀子采珠,又要昧下珍珠高價轉手蘇祿國,再由蘇祿國倒賣進大鄴來。這一進一出,多少耗費,只當上頭不知道?!?br />
梁遇冷笑了聲,“不說如今世道,古往今來哪朝哪代不是這樣?單憑朝廷的那點子俸祿,還不夠他們票一回戲的?!闭f著到了月徊的院子外,公事不帶進私宅,便擡了擡手,示意曹甸生在外候著。
擡眼望,正屋裏亮著燈,丫頭進去又出來,看樣子月徊還沒睡。
昨天的事兒,如今細想起來確實是他過于計較了,原并不是什麼不可轉圜的大事,結果話趕話的越說越嚴重,自己生了悶氣,也把她嚇得不輕。今天該如何若無其事地圓過去,他心裏也沒底,只是慢慢踏上臺階,慢慢沿著回廊往前走。忽然靜謐之中傳來蟈蟈的叫聲,他站了站,又不大稱意了。
裏頭的月徊渾然不覺,她喂過了蟈蟈,就盤弄起那兩只棠梨肚葫蘆來。養蟈蟈的器皿也是有大講究的,回頭葫蘆得鑲圈口,她琢磨了一回,覺得拿虬角染成墨綠色,再配上這栗紅的葫蘆身子,一定又俗氣又好看。
這頭正兀自設想,隱約聽見門外丫頭請安,她一激靈,知道是哥哥回來了。
忙扔下葫蘆跑到門上,見梁遇正從廊廡底下過來,才回家沒換衣裳,身上還是白天的曳撒。月徊喜歡他穿公服的樣子,穿金戴銀像朵富貴花兒,看上去有權有勢又有錢。她本來還鬧著點兒小別扭,可是轉念一想,梁掌印那麼大人物都肯退一步,她有什麼道理不順著臺階下?
于是她跳出門檻,萬分親熱地喊了聲“哥哥”,“您才回來?回來就惦記上我這兒來呀?”
梁遇就著廊下燈火瞧她,她真是個沒什麼心眼兒的丫頭,昨天的不愉快,過了一夜就全忘了。還是因為漂泊在外,吃了太多苦的緣故,生活沒有那麼大的餘地,能容一個糊口都難的孩子長出傲人的氣性兒來。
他頷首,舉步過去,“我聽說你今兒買了兩只蟈蟈?”
月徊說是啊,獻寶似的拉他進門看。只見一只挺大的紙盒子四周拿棉布圍著,中間兩只綠油油的蟈蟈兒昂首挺胸,因肚子還沒養得撐起來,背上翅膀耷拉得老長,像個年輕氣盛的小將軍。
“您看,是不是好俊的蟈蟈兒?”月徊笑著說,“瞧這膀花兒又深又糙,我買著兩只憨兒吶?!?br />
梁遇卻退後了半步,對于不玩兒鳴蟲的人來說,走近點兒就覺得渾身不舒服。他甚至聞見一種莫名的氣味,像腐爛的青草,當即擡手掖了掖鼻子,調開視線道:“你是怎麼想的?為什麼愛養這個?長得跟蝗蟲似的……”
他才說完,那兩只蟈蟈就亮嗓子叫起來,月徊頓時愛不釋手,著急給它們正名,說:“蟈蟈會叫,蝗蟲不會叫。且蝗蟲長得瘦長條兒,一副餓死鬼模樣,哪像咱們又結實又壯,渾身透亮?!?br />
梁遇沒看出什麼區別來,實則他連多瞧一眼都覺得糟心。有的人就是這樣,可以殺人不眨眼,卻忌憚一只小小的鳴蟲。
他刻意閃躲,月徊再粗枝大條也發現了,“您怕蟲啊?怕它幹什麼,它又不會吃了您?!?br />
梁遇掩著鼻子又退後半步,就算是怕,嘴上絕不會承認,也不會流露半點畏懼的神情,脊背挺得直直的,還在努力維持著體面,偏頭道:“我不是怕,是覺得不幹淨。養這種東西有什麼意思,還是送到外頭放生了吧?!?br />
月徊說那可不成,“這種冬蟈蟈得伺候,送到外頭一會兒就凍死了?!闭f完覷覷他,心裏明白,這皇城根兒下沒有秘密,她的一舉一動為的是什麼,他早就知道了。
與其被他套出實話來,還不如自己老實招供。月徊把蟈蟈趕回了葫蘆裏,蓋上蓋兒才道:“其實這個蟈蟈是給皇上買的,深宮裏頭寂寞,有蟲叫熱鬧點兒。我還有個打算,先教皇上玩兒蟲,等他玩兒成了行家,那些娘娘們為了取悅他,自然也跟著養蟈蟈。到那時候,我可以成為紫禁城裏的叫蟈蟈賣主,一只是五兩還是十兩,全憑我出價?!?br />
梁遇聽完,對她刮目相看,“你出息挺大,打算在紫禁城裏做買賣?”
“我這是投主子所好,為主子分憂啊,有錯兒嗎?”她笑了笑,“再者您掌管著司禮監呢,只要發話不許其他太監出去給主子買蟈蟈,那這筆買賣我就能長長久久做下去,而且越做越大?!?br />
這算是有生意頭腦的,打算壟斷,還不許人貨比三家。梁遇感慨,“你是想做宮中一霸啊?!?br />
月徊覺得沒什麼可奇怪的,“京裏各行各業都有這樣的人,像拾媒核的叫煤霸,擔糞的叫糞霸。我志向不大,就在宮裏做個蟲霸,一輩子也吃穿不愁了?!?br />
梁遇算是無話可說了,唯有點頭。
她擅長打岔,原本預料中的尷尬氣氛沒有出現,可月徊的心思顯見有了變化,這點讓他無法忽視。
他暗自沉吟,踱到玫瑰椅裏坐了下來,半晌才道:“我今兒回來得晚,你不問為什麼嗎?”
月徊心道司禮監瑣事多,耽擱上一兩個時辰不是尋常嘛。可他既然有意引導她,那她就不能不賞這個臉,遂笑道:“我原本是要問的,結果一打岔給忘了。那您為什麼這麼晚回來呀,離下鑰可有陣子了。”
梁遇垂下眼,撫著膝頭道:“今兒延慶殿遭了賊,我上那兒處置去了。那個王老娘娘,你還記得麼?”
月徊眨眨眼,想了一圈才想起來,“延慶殿王老娘娘,不就是那個打您主意的太貴人嗎?!?br />
梁遇沉默下來,并不急于辯解,隔了會兒才道:“事兒辦完後,王老娘娘留我說了些體己話?!?br />
“什麼?”月徊目瞪口呆,“現在的娘娘可真了不得,還時興給自己做媒呢?那她和您說了些什麼?”
梁遇道:“沒什麼新鮮說頭兒,只說都是苦人兒,要在宮裏做個伴什麼的?!?br />
月徊氣不打一處來,“什麼苦人兒不苦人兒的,宮裏苦人兒多了,別人也沒像她似的……那您呢?您有什麼想法?”
梁遇淡淡笑了笑,“你將來終究會有自己的歸宿,我也不能孤身一輩子。宮裏那些污糟事兒不就是這樣麼,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,百樣過得去?!?br />
他說得半真半假,其實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,興許是期待著妹子能心疼他吧!
他的臉上露出一點苦澀的味道,不太多,但就是那麼丁點的量,正好勾起月徊的難過來。她往前兩步,蹲在他腿旁,仰著臉說:“哥哥,我回來那天說過的話,您記得吧?我說我不嫁人了,陪您一輩子?!?br />
梁遇的目光移過來,平靜地望著她,“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麼?”
是了,他想起來,似乎期待的就是這句話。明知不可能,卻還想再聽一回。
月徊沒有那麼多婉轉的心思,昂著脖子說:“我能做自己的主,不嫁就是不嫁,有什麼難的?!?br />
梁遇不言聲,面色還是尋常模樣,眼裏因倒映了燭火,總有光在跳動。
“各有各的命數,誰也救不得誰,世上也沒個為了哥哥,耽誤一生的道理。其實我今兒動了試試的念頭,男女之情無非摟摟抱抱,這種事兒能難到哪裏去,結果……”他自嘲地一笑,“于我來說太難了,我不喜歡別人碰我?!?br />
他話才說完,月徊的爪子就搭在了他手背上,一雙大眼睛巴巴兒瞧著他。
梁遇納罕,“幹什麼?”
“我就碰您一下?!彼龑徱曀哪?,仿佛他隨時會厥過去似的,“難受嗎?”
這丫頭有時候腦子裏裝的是豆腐渣,梁遇嘆了口氣,“這個能一樣麼?”
然後她吊上來,摟住他的脖子問:“這樣呢?”
梁遇心裏蹦了下,驚詫之餘忙定住神,擰著眉說:“你是家裏人,和外頭女人不一樣的?!闭f罷把她從脖子上摘了下來。
心裏徐徐升起一種不自在,不是難受反感,就是不自在。月徊這種大大咧咧的毛病,不知什麼時候能改好,她不知忌諱,想一出是一出,實在對別人造成困擾。
他撫了撫發燙的腦門,“你大了,不是孩子,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。”
“再大不也是您親妹妹嘛?!彼b牙沖他一樂,“我呀,從小走丟了,看見別人家大人抱著孩子,我就覺得眼熱。這個毛病一直到今兒也沒好,我覺得自己就算長到八十歲,也還是願意和您在一起。哥哥抱一抱我,我心裏就很踏實,知道自己也是有人疼的孩子?!?br />
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笑著,可眼裏閃著淚花兒,梁遇這些年鍛造出來的鐵石心腸,遇見她就不中用了。他垂眼看著她,拇指擦了她眼角的淚,菩提手串上的墜角兒垂掛下來,琥珀透光,在她頸窩灑下一片橙黃。
“你能縱性兒,哥哥不能。你想不到的地方,哥哥得思慮周全,要不然……”他說著頓下來,慘淡地搖了搖頭,“不好,知道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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